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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六时二十九分,耀阳正盛却不烫之时,自槐城机场起飞的班机经停杉市,穿云破雾,逐渐在上空露出矫而威武的身形,终在三十分抵达榕城机场。
榕城的气候常年湿润闷热,全年平均气温为二十八摄氏度,最高大概三十五六上下,且三百六十五天无一气温会低于二十五度,温差极小,别的地方或许说是四季如春,但这个地方,没有另外三季,它永远都是夏天……
榕城和国内也是没有时差的,所以不存在适应与不适应,只是气候环境等的整体习惯和当地风土人情,需要慢慢了解和改变。
例如,顾清栀被宁萧瑟携着刚下飞机时,第一次接触这个陌生国度的空气,虽说空气与空气都是一样的,并无其他,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兀感尤为明显,似乎这个国家的气息弥漫着一股味道——热带水果和雨季的闷湿味儿,还透着热。
若说到了哪种程度?她就感觉自己仅吸了口气,鼻腔里就仿佛要滤出空气中的水来一样。
此次与这二人同行的还有程思慕。
他是顶不愿意来的,一直在叫着电灯泡、不舒坦、不自由、尴尬、扎心等等……但其中由于什么顾清栀不得知的秘密事,他还是迫于无奈跟着来了,全程冷又酸气的坐在两人前侧,周身弥漫着不平衡的恶劣气息。
本是纠结宁小奥来着,想要带他一起来,又担心这种场合对他的成长没有益处,索性他也玩的疯,一听宁萧瑟要带他去榕城,小脑袋瓜摇的拨浪鼓一样,说什么都不去。
他黏着姜弦不撒手,连连蹦出自己有主意的小心思:“我才不去呢,要去你和妈妈一起去吧,就算你拖我,我也不会去的,我喜欢外公外婆还有外曾祖父,如果你非要带我去,那就带着我的尸体去好了!”
他说的那叫一个视死如归。
宁萧瑟翻翻白眼:“那你还是好好活着吧。”
他还不愿意带这完蛋孩子去了呢,一把屎一把尿养了这么些年,当爹又当妈,结果没两天就完全成了别人的,不过这样也好,他就能专心的办那件“大事”了,也少了对他存在的担忧。
要说唯独还略有介怀的一点,便是觉得会麻烦大家,毕竟带孩子是何等之累他再清楚不过,但好在他们喜欢宁小奥,自己的孩子也足够了解,他不过分顽皮或讨嫌,留在长辈们身边当做乐趣陪伴也是不错的。
从舷梯稳步下来,顾清栀表面虽是稳如老狗,步步踩得淡定又扎实,但那也是她没敢往下看的程度,实际上内心慌得一批,只是刚开舱门的时候简单扫了下,看到底下呜呜泱泱的人,搞得活像个总统访问的架势,瞬间就怂了,装作高冷的用眼角轻瞟地面,不低头也不颔首,也许不了解她性格的当真会以为这是她骨子里自持的孤傲呢。
直至双脚重新踏回地面,这近六个半小时的飞行才正式宣告结束,宁萧瑟牵着身着半正装绯色衣裤的顾清栀,款款而来。
这套是她临落地前在飞机上换好的,又由造型师做了个端庄娴雅的低盘发,看起来很像那回事,但顾清栀自己却怎么看都嫌太过老气。
那上衣是斜领的设计,除此之外别处也都中规中矩,裤子轻薄,薄纱质地,虽不是阔腿的设计,但由于轻薄,风一吹倒也有些翩然而至的意思,显得人极其纤细又颀长。
抬眼看到三个前前后后序列不齐的中年男人迎上前来,她再也无法避躲,装成镇定的样子挽宁萧瑟手臂,优雅的假笑。
来者叽里咕噜的说着当地的语言,他听了也不做回答,嗯了声,就径直穿过人群走在了最前面。
此番拓展开视野,顾清栀才发现这并不是所谓的机场,从飞机上看不太全面,又老多人在眼前堵着,待下来后方定睛望清,这不过是个私有停机坪罢了,规模也并不胜普通机场那样一望无边。
顾清栀挽着宁萧瑟,她后侧方跟着程思慕,三人行动带风,营造出的干练凌厉神情使人平添紧张感。
没走几步路的距离,下了飞机又上车,宁萧瑟绅士的停住,让她先上。
而她被众星捧月的拥簇着,为她开车门的是一个人,入车时护着头的又是另一个人,甚至他们这些身着黑色西服西裤的每做什么事都是微微颔着首的,直叫她消受的惴惴难安。
待他绕至另一侧坐好,程思慕也坐在前面之后,车子发动起来,将停机坪和大部分人群远远甩开,只有方才几个能站出来说话的,三三两两,各自乘了车跟在后面,望去也是不长不短一小条车龙。
在这东南亚风浓郁的街道上奔驰,见到的人烟或车辆甚是稀少,即便有,也是土布衫破长裙,略带褴褛又不干净的邋遢相,皮肤也黑黢黢的,在路旁的护栏外怯怯张望。
其间她无意与一个当地妇女对视,她在宽敞舒适的车内,衣衫华丽样貌白净,吹着宜人的空调冷风,一切都是干净整洁的样子。
而那窗外人淌着汗珠子,说橙不橙说红又不红,说是黄它也不像的衣裙穿在身上,不知是脏的过分还是洗过多次脱色了,让人难以分辨它原本的面目。
她手里抱着孩子,两三岁的样子,痴痴的,眼睛里没有任何机灵的神色。
照她想,如若是在国内,除去特殊的情况,一般小孩子看到新奇的或是自己好奇的事物,眼珠子都是会叽里咕噜的动着,看着,脑子里想着,有的还会边比比划划的边咿呀说着。
可这妇女看起来木讷,孩子也呆板,脸不十分太黑,却也老树皮一样,沧桑,又没光泽。
她转过身来,长叹了下。
是宁萧瑟最先发现她情绪波动的,偏过头微微低过去问她:“累了?还是这气候你不喜欢?”
顾清栀摇摇头,很耿直的当着司机的面就说了心里话:“这个地方,是不是很穷啊……”
“噗呲。”空气中传来仿若漏气的憋笑,程思慕从前面扭过头,把脸伸在前排座中间,大大咧咧的刚想说些什么反驳,然思考了两秒钟左右,索性一摆手:“你啊,等到中心地带就知道了。”
直到听完这话她才后知后觉的瞪大眼,捂着嘴小声道:“我是不是说错话了。”语毕用眼神瞥瞥司机的方向。
宁萧瑟微笑,牵过来她的手,十指相扣,高高的凝望着她:“安心,他听不懂中文。”
于是就这样相携无言,待度过了近二十分钟的光景,车子恍然步入主城区,顾清栀坐直起身,看林立密集的大厦直冲云霄,繁华到令人眼花缭乱。而街边随处可见数百万乃至千万的豪车,道路干净整洁却细长窄小,仿佛羊肠般蜿蜒曲折,深黑灰色的道路用白色画着整齐优美的各种线及标识,其余没有任何瑕疵。
遥望过去一眼无边,整座城的建筑错落且循序渐进的增高,从她的角度看起来,这庞大的城丰富多姿,各种奇巧模样的大楼形状各异,依次填满视觉的空缺,就像束巨大的插花一样。
几座格外出色的作为主调,其次是相对应的配角,最后就连缝隙中都被点缀起满天星或是孔雀草,构成幅主次递进的图画,使得那些稍矮的建筑看起来都丰盈美观了不少。
在昏后的夕阳,大团的赤红慢慢往最高的建筑身后躲去,在这光芒之中,玻璃都犹如水晶一样熠熠生光。
她在傍晚落日时感受到了人生短暂的缱绻,微微闭上眼想到方才程思慕说的话。
原来他说的等到中心地带就知道了,是这个意思……
果然每个城市都不是一味的贫穷或富裕,就像凡事的两面性一样,只不过这座城的贫富差异过于夸张,乘着车快速穿过时就仿佛穿梭在两个世界里,这才令人觉得触目惊心。
在国内的时候她还没有这么深刻的感受,毕竟她这二十多年里只是大致了解两个城市而已,并不全面。虽在榆城槐城周边都有乡村,也有明显穷人区富人区这样的心理差别,但总归是差不了太多的。
那些贫困山区国内也不是没有,日子过得未必会比方才遇见的那些人好到哪去,可主要的是她没去过,所以不清楚,也感知不到。
而现如今就这么把残酷的世界摊开在眼前,一面是穷到穿衣吃饭都成问题,而另一边在吃饱穿暖的基础上,追求着超越基本温饱,物质上,乃至精神上满足的优越。
他们建造了这样一座奢靡之都,它看上去本应充斥着所有所有最丑恶的味道:铜臭、愿欲、权势、皮囊……种种件件勾结交织在在一起,各种登不上台面的念头在黑夜中滋生,慢慢腐烂,侵蚀楼宇与内心深处,但……在第二天耀阳再次升起的时候,光芒普照在万物之上,一切,又都是完美又正义的样子。
也可能是顾清栀的认知出现了错误吧,那座城它并不腐臭,它现在闻起来好香……
她有光鲜的脸蛋和绫罗锦衣,她的肌肤光滑白皙,那些竖起的大厦是女神手握的长矛,她主张善意与和平,却总是无意间带来战争。
那张高贵美丽的脸上始终写着淡漠,妩媚的眼低睨俯瞰愚蠢的众生,她喜欢看别人为争抢她而打的断手断脚头破血流,或者说,她是值得人们去争去抢的,毕竟她那么诱人,宁愿让人不惜一切代价的去靠近。
但人各有命,世上没什么绝对的公平,就像有人说,不管怎么样都不要输在起跑线上,可有些起跑线从还没出生,就注定输了。
就像这一个小时的车距,城市边缘的贫民窟里,与带着泳池的私家别墅里出生的孩子,有人能说出他们出生的当时当刻就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吗?很残酷,这选择不了,但这同样也是事实。
只是咫尺之间而已,可能只是刚下飞机时跳伞跳偏了那么一点点吧,飘飘悠悠的下来了,才发现主城和野区的概念完全不一样,或许人家抱着98k坐拥医疗箱还有喝不完的饮料,你还提着把□□带着破绿头盔满草地跑毒呢。
直到后来的后来,运气好的屁滚尿流苟到决赛圈,这才猛然发觉,妈耶,原来自己费劲千辛万苦,跋山涉水,破五关斩六将,杀进去的决赛圈,其实人家刚下来就跳到了,并且捡到了很多东西。
这事真是没有地方说理去……
在她冗长的思绪中,车子弯弯绕绕穿过几条街道,开的却极稳,最终缓缓停在巷深处的一处巨大宅院前。
说是停靠在前,但实际车子离宅门还是很远的,这么一列车驻扎在门前大若几个篮球场排在一起大小的石制广场上,中心有图案映着,看上去像是个八卦图,但隐隐约约的,又不甚很明显。
顾清栀即将要打开车门下去,后面便又跑来拎包小弟,殷勤的打开车门,还撑了把伞在头上替她蔽阳。
那阵仗她只在电视里见过,没想到自己这次也切实体验了一次,伞的周身是漆黑的纯色,按顾清栀的思维,她觉得那岂不是更吸热?但好在伞的内层有文章,撑上后仿佛真的将毒辣的阳光都隔绝在外了一样。
她在外面远远向庭院内眺望,观看的不尽然,毕竟有那道繁重无比却华丽异常的门挡着,周围是黑瓦白墙,砌的很高,更是把这豪华宅院里的辛与喜统统圈在其中。它出不来,同样外面的人也很难进去,即便是一丝痕迹都捕捉不到,只有门两旁的大圆石池飘摇着几支荷,在碧色叶中偶尔探头,它悠闲的守着这宅院的秘密,又闭上眼睛听院外凡尘俗世的起起落落。
宁萧瑟说:“你看,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。”
他都这样说了,原本除了好奇外提不起兴致的她也认真瞪了眼去看,瞬间兴致盎然的不得了,恨不得把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给看穿,似乎能从这点点滴滴追溯到三十年前一样。
这荷花有没有遭他幼小的毒手呢?
这门是不是经常锁得他不能出来玩,被他恨得不行呢?
或是这些才渐光滑的石子,当年是否很有棱角?他有没有摔在地上,在这上面留下哇哇大哭时的泪珠呢?
想到这就她就笑了,看着他的眼也越发笑的弯出弧度。
她还以为这人一出生就是一本正经的三十多岁工作狂呢……
原来他还有童年啊!
他竟然也有童年?顾清栀对此表示强烈的质疑。
但任凭她怎么勾画,就是想不出几岁时幼稚而愚蠢的宁萧瑟,那画面得是多么滑稽可笑?难不成那时候就嘟着张俊俏的脸,瞥着冷若冰霜的淡漠三角眼吗?
“哈哈哈哈。”她猝不及防的发出杠铃般的笑声,并且丝毫不留会他问候过来的“吃错药了吧?”的目光。
顾清栀只是像前面看去,看那规模与气势浩大,磅礴到令人吃惊的宅院。
它本身并不是吸引人的,或者说是仅她来看吸引不到自己的,但由于这里面关着他的前尘旧事,马上就变得不一样起来。
她眼里迸发着光,期待着那扇门的开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