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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5 舞龙嘘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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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最后,是谷燕兮独自来接人的,在小妹的死缠烂打下,她掏出自己的银子,买了一小坛。
    然后,三人与娉白告别,雇了位店小二抱着坛子一齐走。
    谷鹤兮将寄存的东西都取回了,只需再去一个地方,就可以打道回府。
    巍县很古老,北城墙上卧满了绿藓,若隐若现的木纹在时光之隙里熠熠生辉,一百多年过去,依旧保持着故国的印记。
    墙头上,竹箭破天,成排的木雕在风雨中诉说着百族沧桑,先祖们目光如炬,穿破刀光,剑影,直视和平岁月。
    城墙很长,靠西的一侧躺有不少流浪汉,无人知晓他们从何而来,哑人的秘密总是难以探寻,唯有双眼能泻出波纹。
    谷鹤兮停车,下车步行了几步,将一个布包轻放在三尺之外,朝前深鞠一弓。
    为首的是一位半百老人,磨成细长网状的头巾将满头白发紧紧包裹,枯瘦如柴,握着木棍的右手青经肿胀,二指缺失,左脚瘫软在地。
    该怎样形容这一双双眼睛?红丝密布,仇恨与警戒充斥,却又像一块巨石,巍峨不动。
    车帘忽然被掀开,谷粲兮拽着帘子的手被定格,他想起了刘叔刀口下的野生毒蛇。
    鸡皮疙瘩爬上脖颈,谷善兮打掉小弟的手,盖紧帘子,用力地拍拍他的头。谷粲兮吃痛回神,瘪瘪嘴巴。
    马车缓慢驶离后,谷善兮才挑起门帘问,“大哥,他们是谁?”
    “他们是在七年前回来的……”
    敬元一百二十五年秋,八万名越州男子离开,奔赴战场。一百二十六年元宵,上千名百族男子突然归来。
    那会儿正值盛大的“舞龙嘘花”。
    年仅十岁的谷鹤兮也随母亲站立在巨大的天幕下,朔朔寒风,正是山林沙哑的歌喉。大半年来,这是母亲第一次落泪。
    而未满两岁的小弟伏在母亲肩头,咿咿呀呀地指着跃动的亮光,挥手蹬腿。
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,谷鹤兮仿佛坠入了墨绿的树林,与一切人、事都相距遥遥,就连母亲与弟弟,都陌生得可怕——这是他第一次品尝离别与心痛的滋味,也是他故作坚强后的苦果。
    人群舞动,篝火热烈,纵情其间的人们或哭或笑,哭不知归期的远行,哭征战的流血与牺牲;笑是对着身边人的,是安慰,是彼此握紧的手心里传出的暖意。
    火舌呼啸上天,众人的步调逐渐转为坚定统一,大地也回以掌声。芦笙的曲调,却猛然消失。
    第一个停下吹奏的是最外围的乐人。只沉寂了几息,两族男子便快速上前,警戒四方,将族人与远道而来的汉家人护在身后,木把开出一条道路,火光照亮了幽冥而未知的远处。
    饶是再一次回忆此景的谷鹤兮也忍不住坐直,望向虚空。
    (“蓼蓼者莪,匪莪伊蒿;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蓼蓼者莪,匪莪伊蔚;哀哀父母,生我劳瘁……”)
    枯黄叶子掩盖下的山径里,先是伸出一只手,那手,像是树根,饱经磨难。
    而后,一只、两只、三只……小山坡上的叶子小心地挪步,露出一张张柴脸,又黑又干,又坚硬,又熟悉……
    “阿…虎?”白玉婆婆眼神尖锐,声音颤抖,拄着拐杖站起,一瘸一拐,“阿虎……阿虎?阿虎?阿……”
    待她走到人群的最前方,脚步戛然,那佝偻的脊背几近坍塌,“阿虎!阿虎!阿虎!”
    这声音,叫人肝肠寸断!
    站在最前头的年轻乐手如遭雷劈,阿爹?我的阿爹……不是位英雄吗?怎么会是这样一只奄奄一息的……这样孱弱,这样不堪?
    其余老者皆被惊醒,步履蹒跚。
    “阿……辉?”
    “阿民?阿民?”
    “阿布?阿布……我的阿布!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一根根拐杖敲打土地,如杜鹃啼出血滴。可谁也不敢上前,谁也不敢痛哭,他们是这样瘦啊!唯恐一个拥抱,一声高叫,就折断了性命!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少年们进进出出,抬起一位位叔叔伯伯,也许,也是抬起了自己的阿爹。
    力气小的人烧水、备菜、安抚阿婆阿爷。中年男子们举起火把,向四周的山里走去,警戒,并寻找是否有落伍的族人。
    守楼人爬上鼓楼的木梯,在他还未落下鼓槌前,山外已传来隆隆鼓声。他落槌,鼓面震动,“咚!咚!咚!咚……”
    群鸟惊飞,远人已归!
    谷鹤兮与母亲、另外十来位汉家叔婶站在一块儿,想上前帮忙,却被拦下。
    罗叔叹了口气,“实在抱歉,今晚寨中无法腾出地方给你们住下了,我给你们备了食物,你们,就此下山吧……”
    “罗兄,此时下山实在危险,我们还带了孩子来,不如让我们在鼓楼或是屋檐下歇上几个时辰,巳时前,我们一定离开。”
    归来的百族人目光如血,恨不得要将他们碎尸万段,这一点,已让他们异常忧心。
    罗叔摇头,“王兄,对不住了……”
    但,襁褓之中的幼儿何其无辜……他长叹,欲走也欲留,唉,罢了罢了,“辽山北坡上有几间屋子,是一位汉人建的,荒废了许多年,你们……去那吧。”
    这是谷鹤兮第一次睡在深山之中,虚掩的木门年久失修,床板上皆是除不去的霉味与冰凉,他和一行人中所有的孩子睡在一块儿,小弟则睡在母亲怀里。
    屋外火把猛烈,七位叔叔打算守上一夜,深山凶兽出没,是会要人命的。
    婶婶们伏在用衣袖擦干净的桌椅上,无论何种姿势,总是能让自己一睁眼就能看见孩子。
    许是太累了,呼吸声渐重,只剩下干柴霹雳的细微声响。
    谷鹤兮阖着眼,耳朵却在黑暗里微动。
    “都睡了吧?”
    “可不嘛,提心吊胆走了一个多时辰……”
    “唉,歇会儿好,醒来还得赶路……你说,他们究竟打哪儿来的?那眼神,总让我慎得慌……”
    “唉,看那手脚……估计是从矿山里出来的……那帮龟孙子真是造孽啊,这越州,才安定多少年……”
    “回去叫村里人少惹事,特别是孩子们,多操练操练……”
    “不至于……打仗吧……”
    “你数数这鼓声,谁咽得下这口气啊?”
    “那,怎么放他们回来……”
    “去,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?那帮人,在越州干了多少禽兽事,你回去问问秦叔他们,一双手数得来?”
    “打仗打仗,真他妈恶心,自己造的孽,却要我们扛,到时候干脆和百族人一起干得了……”
    “去去去,怎么越说越混账了!这越州有多少娃娃闺女,你不心痛?”
    “我咋不痛,那我就看着亲兄弟送死,看着百族弟兄送命?可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小时候一起走街串巷,穿过一条裤子!”
    “……唉,文德十五年,文德十五年……”
    叔叔伯伯们压低的声音里,依旧能听出愤恨。
    打仗……谷鹤兮又一次听到这个词语。
    轻轻翻动身体,他无法止住思绪:阿爹这会儿会在哪儿?要是打仗了,阿娘和弟弟妹妹们怎么办?自己也会上战场吗?还能见到阿爹吗……
    “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”遥远的鼓声,逐渐化为催眠的曲调,在梦里,他梦见了远在珉州的阿爹,梦见了许多年后动乱的越州……
    “可是,为什么他们不回寨子里?至少,可以免于流浪。”谷善兮想不通。
    “……他们,应该是最后的革族人……”
    谷燕兮皱眉,“革族?从未听百族人提起过啊?”
    “……永熙二年,革族彻底失迹……”
    谷善兮与二姐对视,具是震惊!
    似是低喃,谷鹤兮轻声说着,“先生曾说,无论男女,革族人都是最骁勇的武士,击退杞国、保卫越州,曾出过数任都尉……”
    马车摇摇晃晃,慢慢停下,长盛街,忠恕经馆到了。
    “……故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。既来之,则安之……”
    “……邦分崩离析,而不能守也。而谋动干戈于邦内。吾恐季孙之忧,不在颛臾,而在萧墙之内也……”
    未入门内,已听得朗朗书声,谷善兮探头,小萝卜头已经跟在大哥身边,拽着袖子不撒手,铁了心要进门。她一挑眉,也窜了上去。
    谷燕兮抬起车帘,看见三道背影,只得无奈地摇头。
    “阿鹤?”
    “阿勤。”来人是谷鹤兮关系颇好的同窗,二人同龄,苏勤夹着一沓由麻纸装订而成的册子,疾步而来。
    “好久不见,今日可是来找先生的?还有一刻钟先生才结束讲学,不如,先与我去坐坐?”
    “不了,这次我是来找鸪婆婆的,家妹还在馆外等候。”
    “那下次你来县里,一定要来找我,我带你去看我叔父带回来的前朝三尺简。”一勾肩,苏勤兴奋地说道。
    谷鹤兮疏朗一笑,应下,说定。苏勤则是一拍脑袋,匆忙赶回学室,拿来了三个竹觚、三袋墨槖,分别赠予谷善兮三人。
    “这是什么?”谷善兮看着手里的五面弧形竹板,和一袋子墨粒,不解。
    “竹觚是用来习字的,这个是墨啊。”谷粲兮小大人模样。
    “这么小一粒墨?还有,不是有纸吗?为什么要用……竹觚?”
    “这个是小墨,也有大墨的。”谷粲兮摊手,“纸也用啊,觚也用,还有简牍、帛书。竹觚大多数是用来练字的。”
    哦,难怪在家里没怎么见到纸,谷粲兮的房间还堆了一堆木板、木头、竹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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